第1474章 出路
    彭城,大將军府。
    贾充拿著一份急报,几乎是撞开书房门进来的,手中攥著的绢帛被汗浸得发潮。
    “大將军!江东急报——”他声音压得极低,却掩不住急促,“诸葛恪倒了!孙峻掌权,诸葛恪贬为西陵都督!”
    司马昭正俯身看著案上那幅摊开的《青徐辽海舆地图》,闻言动作一顿。
    他缓缓直起身,没有接那绢帛,反而抬手,重重一拍自己额头。
    “幸甚至哉!”
    这四个字从他喉间滚出来,竟带著一种近乎荒诞的畅快。
    贾充愣住了,举著绢帛的手僵在半空。
    “大將军……何出此言?”
    贾充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司马昭,在那一剎那,他甚至以为大將军被什么东西附体了:
    “诸葛恪前番遣钟离牧密会,上个月赠我六十战船,足见其联魏抗汉之诚。今汉国独强,吴魏两弱,正该……”
    “正该结盟?”司马昭截断他的话,眼中露出讥誚之色,“公閭,你当真以为,诸葛恪是真心助我?”
    贾充怔怔地问了一句:“难道不是?”
    “是什么!”不提诸葛恪还好,一提诸葛恪,司马昭怒火顿生。
    他猛地拍案几,咬著牙道:
    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怕告诉你。你道东兴一战,我……当真是被诸葛恪所败?”
    难道不是?
    贾充知道淮南一战,一直是大將军的心病。
    如今听来,莫不成还有隱情?
    “当年大人在时,曾书信给诸葛恪,约好『佯败让淮』,他诸葛元逊倒好——佯败?他让骑军一路追杀!”
    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,但每每想起自己好几次差点被吴狗骑兵抓住,司马昭都是忍不住地不顾仪態,破口大骂。
    “若非……若非我当机立断弃守寿春,怕是要被他『佯』成真亡了!”
    贾充闻言,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。
    他手中那捲尚未放下的江东急报“啪”地一声滑落在地。
    “佯……佯败让淮?”
    贾充的声音在发颤。
    烛火猛地一跳,將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那影子竟也在微微发抖。
    “太傅……太傅他……”
    贾充抬起头,脸上血色褪尽,死死盯著司马昭,眼中翻涌著惊骇:
    “淮南四郡……七万大军……竟是、竟是……”
    “公閭。”司马昭的声音將他从混乱中拽回,“彼时毌丘俭举军降汉,许昌、汝南皆失,譙县无险可守。”
    “汉军若南渡淮水,直插寿春城下,淮南怎么守?”
    寿春一旦被围,汉军利用骑兵优势,就可以切断青徐对淮南的支援。
    反正都是要丟,晚丟不如早丟,被动丟还不如主动丟。
    丟给汉国,还不如丟给吴国。
    当然,有一点司马昭没有说出来。
    那就是扬州代都督诸葛诞,心思不明,且所率又多是王凌旧部。
    “以当时的情况,大人的想法,就是最好能与吴国暗中协议,共抗汉国。”
    淮南,就是大人给出的诚意。
    可惜……遇到了惯於背信的江东鼠辈。
    诸葛恪,我恨你!
    贾充缓缓放下手,掌心全是冷汗。
    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。
    “充……明白了。”
    他將绢帛重新捡起,轻轻放回案上,抚平褶皱:
    “那六十条船,难道也是诸葛恪的『诚意』?还是从头到尾只是饵?”
    “是饵,也是锁。”司马昭走到窗边,推开半扇,夜风灌进来,吹得他鬢髮飞扬:
    “他想用这饵钓住我,让我替他牵制汉国北线。可惜……”
    他回头,烛光映亮半边脸庞:
    “我现在寧愿相信汉国,也不相信吴人。”
    贾充肃然躬身,再无一字多问。
    有些秘密,知道得越少,活得越长——但既然已经知道了,便只能让它烂在肚子里。
    窗外夜色浓稠,远处隱约传来巡夜卫卒的梆子声。
    那声音穿过重重屋宇,抵达这间密室时,已微弱得如同嘆息。
    而贾充知道,从今夜起,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。
    大概是说出了憋在自己心底秘密,司马昭显然长舒了一口气。
    只见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,“前些日子卢毓自汉国归,冯永亲口许诺,两年內,汉军不犯魏境。”
    “可冯永之言,当真可以相信吗?”
    贾充的声音有些发飘,像是还没从“佯败让淮”那四个字的惊骇里完全挣脱出来,此时显得些茫然:
    “若他趁我无备……”
    “他若要攻,现在便可攻!”司马昭猛地提高声量,“青徐残破,兵不过七万——冯永若真有意,何须使诈?直接发兵便是!”
    他转身,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青徐二州的位置,指尖几乎要戳破绢帛:
    “公閭,你看清楚!青州西面是有泰山之险,可那险挡得住西边,挡得住北边吗?”
    “北边只有一条大河,不是大江!平原津、碻磝津……哪一处不能渡大军?”
    “但凡河北汉军铁骑过了大河,泰山守军后路一断,再险的山关也不过是座死牢!”
    他喘著粗气,眼中血丝密布:
    “最多十日……不,七日就够了,七日之內,汉军铁骑就能把下邳围个水泄不通。”
    “青徐不是蜀地,没有剑阁之固,没有汉中之险——这点地盘,拿什么翻盘?”
    贾充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见司马昭忽然踉蹌后退一步,跌坐在胡床上。
    烛光將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,那向来挺直的脊背,此刻竟微微佝僂。
    “我比不过诸葛亮,更比不过冯永……”
    司马昭的声音低下去,带著一种近乎自嘲的疲惫,“连大人都败了,我拿什么给大魏续命?”
    他抬起头,看向贾充,眼中的光已经熄灭了,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败:
    “公閭,大魏完了,已经完了……没救了。”
    最后三个字,轻得像嘆息,却重得让贾充心头一颤。
    他从未见过大將军露出这样的神情——不是愤怒,不是不甘,而是一种认命般的颓废。
    良久,贾充才涩声开口:“大將军……”
    司马昭抬头,对著贾充苦笑一下:
    “公閭放心,大魏可以完,但我知道,司马氏不能完,我们不能完。”
    贾充这才鬆了一口气。
    恢復了平静的司马昭拿起案上的急报,粗略看了一眼:
    “你且细想:诸葛恪上台便杀孙弘,孙峻上位又扳诸葛恪,吴国主少国疑,权臣相残,接下来会是什么?”
    “內乱!吴国未来必然还有会內乱,诸葛恪孙峻能行之事,他人为何行不得?故而吴人自顾不暇,哪还有力气北图?”
    贾充怔怔听著,没有说话。
    “冯永若守信,我有两年喘息;若失信……最坏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別。”
    “但吴国內乱,却是千载难逢之机。吴国越乱,汉国越要分神应对,我青徐便越安全。”
    贾充方才看到到司马昭心灰意冷,只道大將军已经自暴自弃。
    没想到现在又说出这番话,让他有些摸不著头脑:
    “大將军是要……坐山观虎斗,再伺机火中取栗?”
    司马昭不答,只从案上拿起那幅舆地图,缓缓捲起。
    图上海疆与陆路交错,青徐如一片孤叶悬於东海,辽东似蛰伏的兽,三韩如散落的珠。
    “公閭。”他忽然问,“若你是冯永,此刻最想看到什么?”
    贾充沉吟:“自是吴魏相爭,汉国坐收渔利。”
    “错了。”司马昭摇头,“他最想看到的,是吴国內耗,魏国苟安。”
    “如此,他才可专心消化中原河北,待根基稳固,再一举吞併天下。”
    他卷好图,繫紧丝絛:
    “所以固守青徐,只有死路一条。趁著汉国不会出兵的这两年,我们必须要找到一条出路。”
    出路在哪?
    司马昭没有说,贾充也没问。
    但这个哑谜,隨著司马氏两兄弟在七月归来,逐渐变得明朗。
    七月,时值季夏,淮北的日头极毒,晒得官道两旁的杨柳蔫头耷脑,叶子卷了边。
    司马昭立在简陋的伞盖下——那不过是两根竹竿撑起的粗麻布,连漆都没上——紫袍被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,贴在背上。
    他眯著眼望向官道尽头,那里热浪蒸腾,景物扭曲如水中倒影。
    彭城新都草创,宫室未就,连天子仪仗都凑不齐整,何况他这大將军。
    “来了!”亲卫队率忽然低呼。
    热浪扭曲的尽头,缓缓浮现出一支风尘僕僕的小型马队。
    马匹瘦骨嶙峋,人员衣衫襤褸,半数带伤,队伍后方还跟著两辆满载货物的牛车。
    行至百步,两骑越眾而出,径直行来。
    马上人翻身落地时踉蹌了一下,司马昭已抢步上前扶住。
    “四弟七弟!”
    是司马亮司马骏,却又不像司马昭记忆中的两位兄弟。
    七个月前离开时,司马亮尚是那个以“风仪清贵”著称的文人雅士。
    可眼前这人——深青色常服被海盐渍出斑驳白痕,袖口撕裂处露出磨破的中单。
    脸上晒得黧黑,颧骨高耸,眼窝深陷,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。
    最刺目的是原本精心修剪的长髯,如今乱糟糟地打著结,须梢沾著灰白的盐粒与沙砾,竟已白了大半。
    而司马骏更让司马昭心头一紧。
    这个以“最为俊望”闻名的七弟,此刻左臂用麻布吊在胸前,布条渗出暗褐色血渍。
    他下马时右腿明显吃不住力,靠杵著一根削尖的船桨才站稳。
    “兄长……”司马亮开口,声音嘶哑,“幸不辱命。”
    一边说著,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卷用鱼油浸透的羊皮递上。
    司马昭接过羊皮,並没有打开,而是伸出双臂,搂住两个阿弟,泣不成声。
    “高句丽王的手书,马韩王的称臣书,鲜卑步摇部的狼牙信物……都在车里。”
    司马亮趁机在司马昭耳边悄声说道,“辽东……已乱。”
    四个字,轻飘飘的,却让司马昭浑身一震。
    他猛地把两个阿弟搂得更紧了:“当真?”
    “马韩王已受『镇东將军、带方郡公』印綬。其承诺:若我大魏出兵攻辽东,马韩愿为海路前驱,共击辽东。”
    “高句丽那边呢?”
    “高句丽本就与辽东相互攻伐数十年,那位宫见了那份『公孙修密约汉国共灭高句丽』的文书,勃然大怒。”
    司马亮虽然疲惫无比,但眼睛依旧发亮:“他如今认定公孙修已投汉,攻辽之心……不死不休。”
    “还有东部鲜卑步摇部、段部等诸部,久闻汉国捕奴之名,不胜惊惶,今得阿兄承诺助我攻辽东,可永居辽西,自是尽心尽力。”
    司马亮语速极快,气息却稳,“公孙修首尾难顾,听说有心遣使赴汉求援……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司马亮提醒道,“阿兄,我们需要快点行动了,若不然,待那冯永反应过来……”
    司马昭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    热风裹著尘土灌进肺里,呛得他想咳嗽,可胸腔里那股憋了整整七个月的浊气,却隨著这口气缓缓吐了出来。
    他仿佛能听见心里那块千钧巨石“轰隆”一声砸进深潭,激起滔天水,又缓缓沉底。
    再睁眼时,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明。
    “先回府再说。”他鬆开手,转身对亲卫道,“备热汤、净衣、黍粥。”
    回到城內,安顿好从海上归来的使团,司马昭独自一人在书房,看完使团带回来的文书,整个人瘫坐在位置上,微微颤抖。
    不是恐惧,是压抑了太久的狂喜终於找到了裂缝,正嘶吼著要破土而出。
    他闭上眼,脑中闪过大人躺在榻上枯槁的面容,想起大人重病仍在安慰自己:
    “莫慌……为父……早有安排……纵使事败……亦有退路……你……依计行事即可……”
    热泪夺目而出。
    “大人,孩儿一定不会负你之望……”
    这时,一个声音在门外打断了司马昭情绪:
    “大將军,王海带过来了。”
    司马昭猛地睁开眼,起身擦了一眼眼角,迅速收拾好心情,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静:
    “让他进来。”
    贾充领著一人进入。
    来人约莫三十许岁,肤色黝黑如礁石,脸上有道斜贯左颊的刀疤,从眉骨直划到下頜。
    虽然已经洗浴一番,但显然他不惯於穿鞋,赤足踏地,脚掌宽厚布满老茧,站姿却稳如山岳。
    来人上前一步,抱拳行礼,动作乾脆利落:“草民王海,拜见大將军。”
    王海,昔日海贼王营之孙。
    建安十一年,海贼王营寇东莱,为李整所破。
    其孙王海率残部盘踞於沙门岛,常往来辽东、三韩间。
    司马昭將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,忽然开口问道:“沙门岛距辽东沓津,海路几何?”
    “顺风三日,逆风五日。”王海答得毫不犹豫,“若走外海绕公孙氏水师,需多一日半。”
    “你部船队规模?”
    “大船十二,皆两层楼船,可载兵五百;快艇六十,善袭扰、探路。”
    “天象海流?”
    “渤海多春雾、夏颶,秋冬北风利南下。潮汐时辰、暗礁分布、避风港坞……”
    王海顿了顿,疤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桀驁的笑,“草民闭著眼也能画出来。”
    司马昭沉默片刻,忽然问:
    “若我要你率船队运兵两万,战马八百,粮草十五万石,登陆辽东沓津,需多少船只?几日筹备?”
    王海眼中精光一闪。
    他显然没料到这位司马大將军,问的不是“能否”,而是“如何”。
    他沉吟数息,略有为难:
    “大將军,我没有那么多船。”
    “我有。”司马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,“你从海上过来,应当看到,港內至少有数十战船,而且还都是大船。”
    曹魏本就在青州设有楼船都尉,其主要军事基地就是不其港。
    “若是大將军船只足够…………那少说要一百艘,而且还是大船。”
    “青州有大船八十艘,再加上你部十二,勉强够了。”
    王海眉头一挑,他確实没有想到青州会有这么多船:“若如此,则需筹备一个月,但草民有个条件。”
    “讲。”
    “登陆后,沓津港归我管辖,三年內税赋抽三成。”
    王海盯著司马昭,刀疤在烛光下微微抽动,“大將军若准,草民便带著兄弟们,誓死为大將军打天下!”
    密室死寂。
    贾充眉头微蹙,司马昭却忽然笑了。
    他起身,绕过案几,走到王海面前。
    “沓津可以给你。”司马昭缓缓道:“但我要的不只是辽东。”
    “我需要你的船队,將来要能北上击高句丽,东出慑三韩,南挡吴国来犯……你做得到吗?”
    王海疤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。
    怪不得青州准备了这么多大船。
    良久,他单膝跪地,抱拳过顶:
    “王海愿为大將军……开海。”
    “好!”司马昭扶起他,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方铜印,翻过来,印文赫然是四个大字:“镇海校尉”。
    他直接掷给王海:
    “此印吾早就让人铸好了,只待有能者,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。”
    “即日起,你便是大魏镇海校尉,总领青徐水师外海诸务。”
    “船队扩编至百艘,军械粮餉由青州府库支应,但我丑话说在前头,若误了明年春汛之期,未取沓津……”
    他未说完,王海已重重叩首:
    “若误期,末將提头来见!”
    司马昭点头,示意他退下。
    王海起身,將那方铜印紧紧攥在掌心,转身大踏步出去,消失不见。
    书房重归寂静。
    贾充有些忧虑:
    “大將军,此人匪气未脱,用之大险。”
    司马昭走回案前,俯身凝视《青徐辽海舆地图》:“公閭,如今这世道,匪便是兵,兵便是匪。”
    他伸指,重重地点在“沓津”二字上:
    “这是太傅为我们铺好的退路……如今看来,我们也只有这条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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