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那些將领尽数退下领罚,王老將军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,扶著將军夫人的手微微发颤,忍不住俯身剧烈咳嗽起来,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滚出,带著未愈的伤痛。
    將军夫人连忙上前,轻轻拍著他的后背顺气,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帕子,递到他唇边为他擦拭。
    她眼底掠过一丝担忧,却没声张,只温声劝道。
    “你这身子本就没好利索,方才又动了那般大气,快坐下来歇歇吧。”
    王老將军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,靠在夫人肩头,脸色比先前更显苍白。他摆了摆手,声音带著咳后的沙哑。
    “不妨事。夫人,我怕是要在这军营中待一段时日了。不过如今陛下已下旨允许女子从军,这军营你也来得,往后你陪著我,好吗?”
    將军夫人拍著他后背的动作愈发轻柔,指尖轻轻拭过他额角因咳嗽渗出的薄汗,眼底的担忧压了压,却笑出几分温软。
    “说什么傻话?你在哪,我自然在哪陪著。”
    见王老將军缓过些劲,她便扶著他慢慢往主帐走。
    入了主帐,將他扶到椅上,把帕子叠好收进怀中,又替他拢了拢肩头的披风。
    王老將军靠在椅背上,苍白的脸上总算添了丝淡红。
    他轻轻拽住夫人的手,声音虽仍沙哑,却多了几分安稳。
    “有你在,我便放心了。我记著答应你的事,不会轻易动气,只是今日那些人说话实在刺耳,我受伤,他们便诚惶诚恐,可前线经他们手摺损的將士,却没见他们有半分愧疚。”
    “若不是如今缺人,我真想將他们尽数斩了!这般人,若在镇国军中,我早不知处置多少次了。”
    王老將军望著帐外受刑的將领们,喉间溢出一声冷嗤,眼神里翻涌著压不住的愤懣。
    “別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!不过是前线催得急、陛下那边盯得紧,又料著没人能真拿他们怎样,便只想著草草交差,哪管底下將士的死活!”
    他扶著椅扶手,缓缓坐直了些,声音里满是过来人的沉重。
    “那战场是什么地方?是没半点自保之力便要丟命的鬼门关,怎能隨便派些没教透的孩子去填?”
    “你们瞧瞧他们先前教的那些,哪一样是真心为將士考虑?”
    “如今一个个升了高位,倒忘了自己当年是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!”
    军户子有军户子的训练方法,平民之家也有平民之家的训练方法。
    如何能混为一谈!
    要知道,王老將军自己便是从一个小兵做起,兢兢业业,一步一步走到镇国大將军的位置。
    他太清楚“全心教授的將领”与“敷衍了事的將领”有天壤之別。
    是以听到前线传来的消息时,才会不顾自身伤势,执意要来军营镇守。
    只是,王老將军转头看著身边精心照料自己的夫人,语气里添了几分愧疚,话到嘴边又轻轻嘆气。
    “夫人,先前说好回京后便好好陪著你和念儿,没成想为夫又食言了。”
    自从他服下小翠姑娘的秘药,熬过几天几夜的剧痛撑过来后,往日带些泼辣性子的夫人,都变得柔情似水了。
    与他说话都要放轻了声调,生怕惊著他。
    他知道夫人大抵猜到了他的选择,可她不问,他也便不再提及。
    夫妻二人心照不宣。
    將军夫人握著他的手顿了顿,隨即摇了摇头,指尖温柔地覆在他手背的旧疤上,声音清亮。
    “夫妻几十年,谁还不知道谁?你心里装著军营、装著天朝、装著底层兵卒,我都懂。比起困在府中让你忧心,倒不如在这陪著你,大家都安心。”
    將军夫人怕他再陷进愧疚,忽然粲然一笑,话锋轻轻转开。
    “再说了,咱女儿还在木夷城呢!若再派些没训好的將士过去,不说將士的命让人心疼,单说女儿在前方,我这心就没一刻能放下。”
    “如今有你这个爹在后方谋划,把士兵的底子打牢,我这个做娘的才真的踏实。”
    她声音顿了顿,目光落在帐外飘进来的几片枯叶上,语气柔了些,说起別的事。
    “对了,长公主那边的女武营,听说招了不少姑娘,往后有一部分要划给镇国军女子军。咱们今日刚到军营,长公主那边就得了信,还让人来问,等你身子缓些,有没有空去女武营帮著长长眼、提些章程。”
    提起女儿,王老將军沉鬱的眉眼果然舒展了些,握著夫人的手轻轻动了动。
    “江儿,是我们唯一的孩子,我总归要替她谋划的。”
    “至於女武营那边是该去。”
    “女子从军本是先例,往日没个章法,况且女子的身体终究不比男子强壮,既要习武从军,自然不能按男兵的旧例来。”
    “我得去瞧瞧这次招的是什么苗子。前两日臥床时我倒想了些,女子虽大多不如男子勇猛强健,却胜在轻巧灵活,像伏兵探哨、传递密信,或是照料伤员,她们做起来或许更合適、更细心些。”
    九边。
    木仪城。
    主营內的烛火被穿堂风晃了晃,映得案上的地形图忽明忽暗。
    林景宴听著王江沉缓的话音,指尖不自觉攥紧了案边的兵符,语气添了几分沉重。
    “甘肃镇调来的兵本就仓促,京中那两批援军虽是军户出身,可战场诸事却没人教过,只知一味猛衝,连自保都难。”
    “你们將他们送回寧夏镇接著训练,是对的。”
    他顿了顿,想起先前收到的各地战报,眉头皱得更紧。
    “可別处不比木夷城,有你和彦卿盯著。”
    “好些地方急著填前线的空缺,连考核都省了,直接把新兵往战场上送,那些孩子……大多就成了阵前冤魂。”
    李彦卿在旁接过话,声音里带著几分气愤。
    “也不知京中那些人干什么吃的,平日到底教了什么!这般都敢送他们送战场!等小爷回去了,定然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!”
    送过来的援军他们都看过了,实在上不了战场,只能送回寧夏镇继续练一段日子。
    害的他们还抽调了一些人回去当训练官。
    王江沉声道:“如今北狄攻势越来越凶,咱们手里训好的第一批援兵,刚派去甘肃镇和山海关填了窟窿,第二批还得等些时日才能成军。可木仪城的守军撑了这么久,早已人困马乏,再不补些能打仗的人手,怕是撑不住下一轮猛攻。”
    主营帐內的愁云还没散,帐外便传来將领急促的通报声。
    “主帅!军师!王小將军!援军到了!”
    王江、林景宴和李彦卿三人对视一眼,脸上没半分喜色,反倒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。
    前两波援军的模样还在眼前,那些没练出筋骨的新兵,送上来也是白白折损。
    王江率先起身,指尖按了按眉心,语气里带著几分无奈。
    “走,去看看吧。”
    林景宴和李彦卿也跟著起身,脚步沉缓地跟著他掀帘出帐。
    帐外的校场上,果然站著几队披甲的兵卒,可精气神与前两波全然不同。
    这些人虽带著长途跋涉的疲惫,站姿却齐整挺拔,腰间的佩刀擦得鋥亮,眼底没有丝毫慌乱,反倒透著股劲气。
    领头的將领见三人出来,立刻上前几步,双手抱拳躬身。
    “末將赵远,奉镇国將军之命,率此次训成的新兵,驰援木宜城!”
    听到“王老將军”四个字,反应最大的便是王江。
    “我爹!”
    “他没事儿啊!!!”
    实在是那一日她怕了。
    自从將自己爹爹送走过后,王江便一直刻意不去问,不去想爹爹的情况。
    只要她不知道,那他爹就是没事儿!
    她就还有爹。
    可是不论怎么逃避。午夜之时,总是难熬。
    其实她自己心里明白,她爹爹怕是凶多吉少。
    如今听到他爹居然在京中军营,她如何不意外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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