忽然想起那年他还年轻,突然出现在院门口,鎧甲上的风霜未化,胡茬上沾著塞北的风,眼中的光却亮得能照人。
    他喊著“青娘”。
    一见面就把她往怀里带。
    说:“青娘,我回来了,带你们回京享福了。如今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大將军了!”
    那语气里的得意劲儿像拽著的孩子,哪藏得住半分疲惫?
    他总说战场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该去的地方,说一身戎装比什么都体面,连笑里都带著挥斥方遒的烈气。
    那时的日子明明像昨日才见过,可眼下这人躺在马车上,呼吸浅得像怕惊扰了谁。
    往日能开五石弓的手,此刻轻轻垂著,指节枯瘦得见了骨。
    將军夫人喉结滚了滚,没敢再往下想。
    他的大牛,本就该是这天朝顶天立地的大將军,余生不该、也不能困死在床上。
    就算死,也该死在战场,死得顶天立地。
    她不能、也不愿看到他躺在床上,被痛苦慢慢磨灭生机。
    那不是他的结局,也不该是。
    她是將军夫人!他的妻!
    不该因私心將大牛的骄傲困在床榻之间。让他的余生都被病痛折磨。
    她如何忍心啊。
    將军夫人眼中希望的光一点点消散,最后只剩一片冷寂。
    她咬著唇,任由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,终於忍著漫天心痛开口。
    “多谢两位医师了。我想与大牛单独说会话。”
    声音很轻,却带著斩钉截铁。
    方才还红透的眼眶此刻竟干了,只眼中染上了一片血红。
    小翠和院正对视一眼,带著其他人轻手轻脚退到马车外。
    他们知道將军夫人已做出选择。
    她要用自己的名声,成就丈夫英勇无畏的一生。
    看著即將紧闭的车帘,將军夫人抬手按住,没回头,只轻轻说。
    “门帘留道缝吧,让风进来些。他呀,这辈子最爱风中的自由。”
    指尖触到车帘的粗布,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,声音却没差半分。
    院正看著她眼中难掩的痛苦,忽然给了自己一巴掌。
    “我错了,我不该问的!”
    若今日的事传出去,真不知外人会怎么说这位將军夫人。
    说她心狠,放著救命的药不用;说她没感情,眼睁睁看著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將军走,连最后一步都不愿为他爭。
    他们知道,將军夫人怎么可能不知。
    她觉得,自己的名声远没有她的大牛的骄傲重要。
    他是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老將,是鎧甲染血都能笑出声的勇士,怎能让他最后落得被药性磨得鬱鬱寡欢的下场?
    那样,她的大牛该多痛苦。
    感受到丝丝凉风吹进,將军夫人俯身靠近老將军,见他睫毛微颤,像是要醒,便凑到他耳边,声音柔得像当年为他缝製远行衣物时的线。
    “大牛別急,待江儿回来,我便去陪你,好吗?”
    “你说过的,此战结束,就好好在京中陪著我、护著我的。”
    “不是你食言了,只是形势所迫,没关係,我会来找你的!”
    老將军的睫毛颤得更厉害,像被风拂过的蝶翼。
    他想醒,想睁开眼对妻子说。
    “活著,青娘,你好好活著”。
    可眼皮上仿佛压著千斤重物,勇猛如他,此刻竟也睁不开眼,耳边只传来妻子絮絮叨叨的声音。
    听著耳边的声音。往事一幕幕也在他脑中浮现。
    她说起他们第一次说上话时。
    那会他还是乡间的毛头小子,而他的青娘是村里有名屠夫家的女儿,家境殷实,比起他这在地里刨食的穷小子,不知强多少。
    那时他蹲在田埂上啃野菜杂粮冷饼,冷冰冰的饼子混著麦糠,剌得喉咙发疼。
    他向来就这么吃的,喝口冰凉的泉水便顺下去了。
    她挑著半筐刚宰好的猪肉从旁边过,扁担一侧还掛著一块,一个踉蹌,那小块猪肉掉在地上。
    她停下脚,似是生气,嘴里念叨。
    “怎么这么倒霉,掉地上就卖不出去了”。
    又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他,隨手扔到他背篓里,嘴上说著。
    “算了,便宜你这小子,反正卖不出去便给你,也算我积德了。”
    傻姑娘,她不知道,她看过来时眼里在发光,就像他看她一样。
    可那会的他,终究是配不上她的。
    她是屠夫家的姑娘,院里日日飘著肉香。
    他呢?连块正经麦饼都吃不上。他把那块肉往背篓深处塞了塞,想藏起这点暖,仿佛这样就能藏起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欢喜。
    喜欢哪藏得住?
    明明想远离,脚却总不自觉往她家肉铺子逛。
    每次过去,青娘总能很快发现他,或是对他笑一笑,或是“哼”一声转头不再看他。
    可她眼里的亮,总让他的心又满了几分。
    他配不上她,可他想配得上她。
    后来边境打仗,朝廷徵兵,他想也没想就报了名。
    他读书没天赋,家里又没钱,只能上战场用命去拼,总不能让她嫁过来跟著自己过苦日子。
    那时他又看见了她,眼睛红红的跑过来,问。
    “我等你两年,你回来娶我好吗?”
    好,怎么不好?
    那是他做梦都想的事。
    可青娘终究害羞,说完没等他回答就跑开了。
    他望著她的背影,给自己定了时间:最迟两年。
    还好,没用到两年,只一年,他便在战场上立了功,封了百户。
    求了上司许久,终於得以回乡见她。
    他怕晚了,他的青娘就嫁与旁人了。
    她终於成了他的妻,可新婚过后他又要走了。
    战场还有许多兄弟等著他。
    就这般,他离了乡,回了战场,这一去便是十几年。
    等他终於有了自己的军队,再去接青娘时,江儿都长大了,大到十来岁能跟著鏢师在外走鏢了。
    终究是他对不起他们。
    战场的风吹日晒让他变了样,鬍子拉碴,可他的青娘还像初见时一般,除了眼角添了几丝皱纹、手粗糙了些,看他的眼依旧亮晶晶的,可爱极了。
    都是他的错,他走太久了。
    那会太上皇还是皇上,军餉拖了一年又一年。他省吃俭用,能寄回来也不多。
    青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。
    可京里的贵夫人们却不这么想,总说青娘是“飞上枝头的凤凰”。
    我呸!
    他的青娘本就永远站在枝头望著他,是他高攀了。
    回了京,青娘和娘老咳嗽,他进宫请御医来瞧,悄悄问了结果,如遭晴天霹雳。
    他离开的这十几年,青娘太苦了。
    岳父岳母身子不好不是这两年的事,这次回京都没跟来,说是故土难离,
    那些年两家的担子全压在青娘一个人身上。
    她要奉养双方父母,还要养大江儿,两个家只靠她撑著,终究伤了身子。
    御医说,往后青娘怕是再不能有孕了。
    那怎么行?
    青娘不能生育,那些贵夫人们知道了又要嚼舌根。
    青娘不在乎,他在乎!
    再说这个消息传出去,朝中大臣说不定又会不顾他的拒绝不停往他院里塞女人。
    青娘知道了,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冷著脸看他拒绝,反倒会为了给他留后主动帮他答应。
    可家里多了女人,他与青娘的感情怕是会越来越远。
    他不敢接受这样的结局。
    他是男人,这名声该他来担。
    一副药下去,假的也成了真的了。
    往后青娘不能生,他也不能生,他俩才最相配。
    他们有江儿,够了。
    只是现在,他与青娘终究不能再相守了。
    是他食言了。
    可青娘要好好活著,替他活著!
    往日一幕幕在脑中闪现,镇国大將军终於睁开了眼,哑声说。
    “青娘,別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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