宴席散去后,神策府静室內。
    檀香裊裊,驱散了宴席残留的喧囂气息。
    景元与怀炎对坐於茶案两侧,案上玉壶蒸腾著热气,茶香清冽。
    景元执壶,为怀炎斟满一杯,动作从容。
    怀炎端起茶盏,未饮先闻其香,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。
    就在这时,静室的门被轻轻叩响。
    景元抬眸:“进。”
    一名心腹侍从悄无声息地步入,躬身稟报:“將军,彦卿驍卫他……去了您的私库,取走了库中所存最大、品质最高的那块『神矢余烬』。”
    侍从顿了顿,补充道:“同行者尚有三月七姑娘、星姑娘,云璃姑娘,他们一行人正往工造司方向而去。”
    景元拿著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,隨即失笑摇头,將茶盏轻轻放回案上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。
    “这孩子……”
    他语气带著几分无奈,更多的却是纵容,“宴席上被云璃姑娘激將,这是非要挣回这个面子不可了。”
    从那两个孩子爭强好胜、互不相让的劲头,彦卿取走神矢余烬的动机並不难猜。
    他一生没有婚娶,膝下无子,唯有彦卿这么一个倾注心血的徒弟,视若己出。
    他的私库,未来自然也都是彦卿的,更何况这块体积惊人的神矢余烬,本就是他为彦卿特意搜寻储备的。
    怀炎將主僕对话听得一清二楚,他笑呵呵地抚了抚雪白的长须,眼中精光一闪,带著点看透世情的揶揄:
    “呵呵,少年心性,爭强好胜,亦是常情。我那丫头,怕是此刻也正搜肠刮肚,琢磨著拿什么压过你那宝贝徒弟一头呢。只是,景元將军,你这块压箱底的宝贝,怕是要明珠暗投,发挥不了应有的价值嘍。”
    景元笑了笑,指尖摩挲著温热的杯壁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语气带著一种瞭然於胸的平静:
    “炎老所言极是。这些小傢伙怕是要失望而归了。神矢余烬乃帝弓司命光矢余威所化,內蕴巡猎神力,霸道无匹,等閒难以驾驭。如此巨大的一块,能量更是磅礴浩瀚,非绝世神匠不可熔铸,非坚韧至极之材不可承载。”
    他顿了顿,端起茶盏,吹开浮沫,轻呷一口,才慢悠悠地继续道:
    “我罗浮工造司虽能工巧匠辈出,公输师傅亦是箇中翘楚……但以目前工造司的能力,想要熔炼锻造这般规模的神矢余烬,怕是力有未逮。强行尝试,轻则损毁材料,重则……恐伤及匠人,引发不测。”
    除非……
    景元话未说完,便若有所觉,朝著静室外微微摇曳的树梢阴影处望去,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    几乎同时,怀炎的视线也掠过景元,投向窗外因微风而沙沙作响的枝叶。
    树梢之上,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隱去,唯有几片被惊落的树叶打著旋儿,无声地飘落在寂静的庭院中。
    他原本带著笑意的苍老面容上,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,那情绪深处,是沉淀了数百年的遗憾与伤感。
    怀炎语气带著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篤定,轻嘆道:“景元將军,依老朽看,你这块神矢余烬,怕不是肉包子打狗——有去不回嘍。”
    景元將杯中已温的茶水一饮而尽,隨手放下茶盏,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。
    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心疼,反而笑意更深,带著几分乐见其成的纵容。
    “无妨。若能因此成就一柄足以传世的剑器,或是……引出某位许久未曾动手的老友,活动活动筋骨,那这块余烬,也算是物尽其用了。”
    他目光重新落回怀炎身上,语气恢復了之前的从容:“倒是怀炎老將军,云璃姑娘那边,怕是要拿出些压箱底的巧物,才能不被比下去了。”
    这次怀炎並未反驳,良久,他才缓缓收回目光,端起已经微凉的茶,轻轻呷了一口,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。
    他低声嘆道,像是在对景元说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:
    “明珠蒙尘,利刃自折。昔日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,如今……只怕也难再现当年光景了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另一边,工造司。
    工坊內,热浪逼人,虽已是深夜,金属交击之声却不绝於耳。
    明明已是深夜,炉火熊熊,敲打声、淬火声、匠人们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,显得格外忙碌而……亢奋。
    “哇……”三月七看著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,震惊地张大了嘴巴,“这些人……这个时间都不睡觉的吗?仙舟人也太卷了吧!”
    星抱著胳膊:“你这就不懂了吧,夜晚才是艺术家们灵感迸发、放飞自我的绝佳时间。看这氛围,妥妥的创作巔峰期。”
    彦卿无暇理会同伴的吐槽,他此刻全部心神都系在怀中那个以寒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盒子上。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玉盒,快步穿过忙碌的工坊区域,找到了正在督造一批新制兵器的公输师傅。
    “公输师傅!”
    彦卿的声音带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,他將玉盒郑重地呈到对方面前,“请您看看这个,我想请您出手,以此为基,为……为我这位新收的徒弟量身打造一副轻剑。”
    他说到“徒弟”二字时,稍微卡顿了一下,显然还不太適应这个新身份,但眼神中的恳切与期待却毫不作偽。
    玉盒开启的瞬间,一股灼热而磅礴、却又內敛至极的气息瀰漫开来。
    盒內静静躺著的,是一块足有成人两个拳头大小、通体呈现暗金色、內部仿佛有液態火焰缓缓流淌的神矢余烬。
    其散发出的能量波动,让周围空气都微微扭曲,附近几个炉火的火焰都不自觉地朝著这个方向偏移、摇曳。
    公输师傅原本沉稳的目光在接触到这块材料的瞬间,骤然收缩,呼吸都为之急促了几分。
    他伸出手,指尖在距离余烬一寸处停下,感受著那浩瀚的力量,脸上写满了震撼与痴迷。
    “这……这竟是……如此品相、如此体积的神矢余烬!”
    他喃喃自语,隨即看向彦卿,眼神变得无比严肃,“彦卿驍卫,此物……太过珍贵,力量也过於霸道。老夫……老夫只能说,愿意拼尽全力一试,但能否成功,实在……毫无把握。”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下定了某种决心,转身对著工坊內其他被这块神矢余烬吸引、围拢过来的匠人们挥了挥手:“都散了吧!今夜工坊封闭,任何人不得靠近核心熔炼区!”
    匠人们虽心有不甘,但也明白此等神物非他们所能插手,纷纷嘆息著离去。
    很快,偌大的核心工坊內,只剩下彦卿、三月七、星,以及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的公输师傅。
    公输师傅调动起工造司权限范围內所能动用的最高规格熔炉,炉火在他精妙的操控下,温度急剧攀升,连空气都发出了被灼烧的嗡鸣。
    然而,当那块神矢余烬被小心翼翼地置入炉心,承受著足以瞬间汽化寻常金属的恐怖高温时,它却依旧纹丝不动,暗金色的表面甚至连一丝红热都未曾出现。
    內部流淌的液態火焰,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缓慢运行,恍若外界的一切都与它无关。
    公输师傅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,他不断调整著火力输出,添加各种助熔的材料……但无论他如何努力,那神矢余烬依旧故我,连一丝要熔化的跡象都欠奉。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炉鼎因为能量过载已经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,炉壁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。
    公输师傅脸色发白,呼吸粗重,他知道,再继续下去,结果恐怕……
    “唉……罢了。”
    公输师傅长长嘆了口气,声音中充满了无力与遗憾,就准备撤去炉火,“彦卿驍卫,非是老夫不尽心,实在是……此物已非人力所能锻造。再强行为之,只怕……”
    他本想放弃,话未说完,一道沙哑、低沉的声音,突兀地从工坊最阴暗的角落传来,打破了这绝望的沉寂:
    “取三颗中等大小的熔骸投入,再以冰髓以震艮之位嵌入炉心引其狂暴,辅以『荣羽翎』三根,投入炉中,待炉火转为幽蓝,便不必管其形態,只以千钧之力,反覆捶打其节点,直至其形变初生。”
    这声音来得毫无徵兆,让在场几人都是一惊。
    三月七下意识地往星旁边靠了靠,小声道:“感觉……有点嚇人啊。”
    星则眯起了眼睛,听著熟悉的声音,若有所思。
    公输师傅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阴影处,厉声喝道:“谁?!阁下是谁?藏头露尾,何不现身一见!此法闻所未闻!融骸至阳至暴,冰髓至阴至寒,二者相衝,稍有不慎……”
    暗处的声音却毫不在意他的质问,反而带著一丝不耐烦的催促,语气冰冷。
    “你再不动手,炸炉是小,这余烬失去平衡彻底爆发,整个工造司,连同小半个罗浮要被炸上天。到时候,可別把脏水泼到別人身上。”
    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,熔炉猛地发出一声剧烈的震颤,炉壁上的裂纹又蔓延开数道,火光夹杂著金色的雷霆之力从裂缝中迸射出来,危险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工坊。
    公输师傅看著那岌岌可危的熔炉,又看了一眼阴影处,一咬牙,脸上闪过一丝决绝:“妈的,拼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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