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校场,月光清冷如霜,只余风声与武器挥动的细微声响。
    彦卿的手臂早已麻木得不属於自己,全凭一股不肯认输的心气吊著,完成了镜流要求的最后一组挥剑。
    当最后一次斩击的力道终於宣泄而出,他眼前猛地一黑,体內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“嗡”地一声断裂,所有知觉瞬间抽离,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。
    即使如此,那柄训练用的特製沉重铁剑却仍旧被他本能的紧紧抓握在手中。
    在彦卿倒下时。一双手臂稳稳接住了他。
    景元將少年汗湿的身躯揽入怀中,指尖触及少年背后破碎衣衫下仍在微微痉挛的背肌,
    他低头看著怀里已然昏厥过去的少年,小傢伙脸上还混杂著汗水、尘土和竭力咬牙留下的印子,原本英气的眉眼紧紧蹙著。
    景元难得收起了那副惯常的慵懒笑意,抬头看向一旁抱臂而立、面无表情的镜流,语气里带著一丝不赞同的无奈。
    “师父,彦卿还小,筋骨尚未长成,心性也需打磨……您这操练的法子,未免……太急了些。”
    镜流的目光扫过景元怀中狼狈不堪的彦卿,那双曾浸透血色的眼眸如今已復归冰湖般的平静,却依旧没什么温度。
    她沉默了片刻,才淡淡道:“剑之一道,无分长幼。你当年初入我门下时,未必比他轻鬆多少。是你此前把他护得太好了。”
    景元嘆了口气,没再继续爭辩。
    他知道师父的性子,认定的事,万难更改。
    他只是將怀里的彦卿往上託了托,手臂將怀中的少年搂得更稳了些,让他能靠在自己肩头酣睡。
    指尖不免又触及彦卿背后几乎被剑气与汗水浸透、破损成缕的衣衫,景元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。
    这身训练服算是彻底报废了,按照最近的报废速度……小傢伙一个人就能养活起一个服装店。
    他的目光落在彦卿即便昏睡中也难掩疲惫的侧脸上,心中微微一动。
    至少和曾经那般迫在眉睫、喘不过气的境况不同,现在的时间……是够用的。
    名为“叫唤”的诡异饮料,虽然味道和精神污染程度都堪称灾难,但其压制乃至逆转魔阴身隱患的奇效却是实打实的。
    这东西,给了彦卿,给了仙舟许许多多像彦卿这样的年轻人,一个难得的机会——一个可以犯错、可以摸索、可以慢慢成长的机会。
    让他这个当將军的,有机会,也能稍稍护著这些仙舟的下一代,安稳地、从容地长大。
    镜流不知何时走到了校场边的石桌旁,目光落在桌上的罐子上。
    她伸出两根手指,极其嫌弃地拈起那罐子,像是捏著什么脏东西,眉头狠狠皱起,几乎能夹死苍蝇。
    她拎著罐子晃了晃,转头看向景元。
    “你和联盟交涉周旋的筹码,就是这个?”
    “自是不止。”景元微微摇头,“这东西,直接送到那些真正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案头,用处不大,甚至可能適得其反,被斥为奇技淫巧。但……”
    景元的笑容中却另有深意,“人活於世,谁又能真正毫无掛碍?”
    “他们总有亲眷、门生、麾下將士……此物能给他们带来实打实的好处,免除最大的后顾之忧。这份人情和实际影响力,远比直接献给那些老傢伙更有用。
    他顿了顿,嘴角勾一抹略带嘲讽又深諳世故的弧度。
    “都说阎王好见,小鬼难缠。
    联盟的政令能否畅通无阻,往往不取决於大人物们如何想,而在於下面这些跑腿办事的『小鬼』们是否愿意使劲,是否愿意行个方便。”
    这些小鬼的喜好与恐惧,有时比大人物的意志更能左右风向。
    吹到枕边的风,递到耳中的谗言,其所能造成的影响,往往更为绵长刁钻。
    只要这些『小鬼』们得了实惠,不愿给罗浮使绊子,甚至反过来为罗浮美言几句,就会成为推波助澜者……许多事情办起来,便会顺畅得多。”
    镜流听完,沉默地注视了景元片刻,眼眸里掠过些许的复杂情绪。
    她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你行此举……是要『裂土封王』,自成一体?”
    景元立刻摇头,脸上的慵懒笑意收敛,变得郑重,语气带著十分的坦然。
    “师父说笑了,弟子既不敢,也不愿。罗浮永远是仙舟联盟的罗浮。这一点绝不会变。只是……”
    他话锋一转,金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锐光。
    “『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』。有些事,关乎罗浮存续安危,关乎麾下將士与民眾的福祉,总得要因地制宜,灵活应变才是。总不能事事都等著联盟慢悠悠地爭论出个结果。
    总归要有人先行一步,为这艘巨舰探明前路,扫清些障碍。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法。为了联盟,景元也只能做个不太听话的將军了。”
    镜流看著他,看著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,如今已是运筹帷幄、深諳平衡之道的一方將军。
    她这个徒弟,终究是在她离开后的岁月里,被这纷繁复杂的时局磨礪得……变成了这般心思深沉、惯於权衡算计的模样。
    镜流的视线转而看向景元怀中的少年……她更加坚定了由她亲自教导的想法,
    这般纯粹的剑心,难得一见的剑胚若是变得和景元一般,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。
    景元抱著怀里睡得昏天暗地的彦卿,向镜流微微頷首:“师父,夜色已深,若无其他事,弟子先带彦卿回去休息了。”
    镜流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    景元转身,抱著少年向神策府走去。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隱约还能听到他带著点无奈的嘀咕隨风飘来。
    “唉,符卿那边还得我想办法接济,她又掛了不少帐……这月俸禄怕是不够了,得想个法子从哪再找补点……唉,养孩子真是费钱……”
    镜流站在原地,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校场,又落回手中那罐极其刺眼的“叫唤”上,最终,只是再次摇了摇头,將那罐子隨手丟回石桌。
    罐子在桌面上滚了几圈,那张吶喊的脸正好对著月光,显得愈发抽象扭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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