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上重新经过来时的十字路口,车窗紧闭,玻璃上的雨珠有如垂泪,模糊了视野。
    到家很快,简单洗漱后,舒橪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,在十二点来临前准时睡下。
    他第二天并不打算去工作室,原本预计会有个慵懒的自然醒,谁知翌日天还没亮,却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吵醒。
    “舒橪,你快看我发你的链接!”林若恒声息急促,“今天凌晨的时候,有人在松湾大桥跳江,听说是……”
    “是松川一中的学生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中午十二点,市公安部门的官方平台发布了一则警情通报,称当晚十点接到110指令,有人在松湾大桥跳江轻生,接警后组织搜救未果,一小时后接到松川一中某班主任报案,称其学生陈某晚自习时段请假离校,至今未回宿舍,家校均无法与其取得联系。
    通报声称,经查阅监控,初步确定跳江者就是失踪学生陈某,目前搜寻工作仍在继续。
    蓝底白字的通报,短短两百余个文字,梁知予看了很久。
    “知予姐,我来了!”
    实习生思晴气喘吁吁地奔来,打开车门,钻进了副驾。
    “我们现在去现场吗?”
    “嗯,去现场。”
    梁知予把手机收起来,转动钥匙启动汽车。
    “看看事发地。”
    杂志社人脉广阔,梁知予获知确切信息时还在上午,果断决定以此为新的选题方向。
    凭着市场嗅觉,她有八九成的把握,以此事件结合日渐严峻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,会做出成绩不错的报道。
    汽车绝尘而去。
    根据初步披露的消息,死者于晚上七点半离开学校,在校门口搭乘公交车抵达市图书馆,步行了三公里的距离,翻越松湾大桥人行道施工路障,从桥面一跃而下。
    站在死者当晚步行起点时,梁知予有片刻的恍惚。
    眼前是条笔直的长路,高楼林立,夜晚亦是灯火辉煌。明明是条坦途,竟也能被走成绝路。
    沿途商铺不多,梁知予和思晴挨家走访,没有了解到任何目击者的存在。
    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,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夜晚,连记忆都是面目模糊的,并不会因为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而产生深刻意义。
    思晴满头大汗,语气也焦急起来:“知予姐,问了这么久,一点进展都没有,我们该怎么办?”
    她刚进杂志社,上个月才轮岗到社会部,正是满怀干劲的时候。这会儿接连遇挫,对她打击不小。
    梁知予用相机拍了几张路况素材,低头翻看着,一边淡然说道:“我们不是侦探办案,目击者只是提供稿件中的一种视角,如果实在没有,也不要紧。”
    她远眺前方,斜拉桥的主塔高高耸立,气势逼人,就在桥的起点处,人行道施工的警示牌依然安放原地,路障又被加高加宽了不少,施工机器嗡嗡运作着,嘈杂而凌乱。
    “我过去再拍几张,”梁知予对思晴说,“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    越靠近桥边,风就越大,在耳边呼呼作响。
    梁知予刚举起镜头对焦,却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,转头去看时,却是思晴一路跑了过来。
    “知予姐……你快看我们群里消息!”思晴大喘着气,“死者家属去学校门口闹了!”
    梁知予的神经一跳。
    “走。”
    *
    从松湾大桥到松川一中,哪怕抄最近的路走,也要耗费二十来分钟车程。
    她们赶到校门口,却已然来迟一步,眼见着周边井然有序,哪里还有闹事家属的身影。
    梁知予向旁边文具店老板打听,老板摇摇头说:“家属早就被校领导请进去啦!学校毕竟是学校,怎么可能由着他们在大门口拉横幅?我远远听着,估计是谈赔偿去了。”
    他瞥到梁知予手上的记者证,了然而笑,递了两瓶矿泉水过去:“记者啊?”
    梁知予点头。
    老板:“你们要是有耐心,就在校门口等等吧。一中前后两个门,你们正好一人守一个,反正来都来了。”
    梁知予的想法与此不谋而合。
    从正门左拐,直行百余米,再左拐,便是松川一中的后门,正对着一座居民小区,很是安静。
    多年以前,这里是梁知予上下学的必经之路。
    她也没想到,故地重游,竟然会发生在如此情境下,一时间难免百感交集。路旁的银杏树叶金黄灿烂,秋风一扫,簌簌如飞雪落下,诗情画意也与曾经别无二致。
    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,她正和守在前门的思晴保持着实时通话。此时暂无风吹草动,耳机里一片静默。
    上课铃下课铃响了又响,眼看着就到了学生快放学的时候,然而始终不见家属的踪影。
    就在梁知予开始怀疑是否存在哪个秘密出入口时,她的视线里,不远处的行政楼方向,渐渐走过来几个人。
    领头的是一对中年夫妻,怀里抱着一幅黑白照片,两人身后,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,还有位白发苍苍的奶奶,随身拎着一个环保袋,露出来一截卷起的白底横幅。
    无需多问,他们就是死者的家长。
    守株待兔终于成功,梁知予如释重负,立刻在通话里告知思晴来后门。
    “你们好,冒昧打扰一下。”
    距离校门口十几米的一棵树前,梁知予礼貌地拦住他们,“请问,你们是陈晓月的家属吗?”
    领头的中年男人停下脚步,目露迟疑:“对。我是她爸。”
    梁知予:“您好,我是《刻度》杂志社的记者,我姓梁,不知道您几位现在是否有时间,方不方便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?”
    听见“记者”二字,中年男人瞬间变了脸色。
    “去去去,我们不接受采访!”他极为不耐烦,接连挥手驱赶,“又不是光彩的事,采什么访!”
    被当事人拒绝,实乃梁知予的家常便饭,她并不轻易放弃,语气平缓道:“先生,请您相信我们绝没有恶意,只是想就此事向您了解一些情况,作为我们报道的事实根据。”
    她见中年男人的面色毫无缓和之意,便试图转向他身边的女人:“您是陈同学的母亲吗?请您相信,我们的采访不会触及您的家中隐私,更不会勉强你们回答不愿意回答的问题……”
    话还没说完,就猝然被打断。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们不就是想添油加醋发报道吗?”女人的语气冷漠,“陈晓月是自己想不开跳的江,和别人没关系。学校很负责,我们不准备再追究,也不想接受任何采访,你走吧。”
    家属的反应,不算超乎意料。
    梁知予从前刚进杂志社时,跟着同事做过一起自杀案件的深度报道,当时的逝者家属,同样抗拒接受采访,甚至理由都大同小异——不光彩。
    但不知怎的,梁知予总感觉,眼前的这一家人,情绪有点怪。
    好像……
    不怎么悲痛。
    她还有几句话想说,却被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推搡开,骂咧咧道:“走开走开,再挡路我就报警!”
    梁知予一时不察,踉跄了两下才站稳。思晴堪堪赶到,连忙扶住她,冲着乘车扬长而去的几人愤愤大喊:“哎,说话就说话,怎么还动手啊?!”
    话语被冲散在灼热的汽车尾气里。
    “……算了,思晴。”梁知予摇头,“没那么简单的。”
    她入行久,看人眼光已经修炼得八九不离十,短短一个照面,足够她判断出来,陈晓月的家属,是块难啃的硬骨头。
    放学铃声悠悠响起,两三秒的功夫,原本沉寂的校园仿若突然活过来一般,各个角落里都涌出了喧嚣。
    梁知予决定转变思路。
    她辗转联系上自己当年的老师,要来了陈晓月班主任的联系方式,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接受采访。
    对方有些犹豫,表示需要征得学校同意,但是当梁知予再度致电的时候,电话里便换作了无尽的忙音。
    碰壁、不断碰壁。
    梁知予有时候也会怀疑,能在记者这一行业深耕,自己是不是有些受虐倾向,但电脑右下角分秒而过的时间,却不为了任何的自我怀疑停留。
    这份临时报上去的选题终于得到编辑首肯,但也意味着梁知予必须尽快取得进展,否则做出来的报道太过滞后,公众对此的阅读兴趣,也会一路走低。
    好在,她得到一个消息:两天之后,松川一中将举行每年一度的校运会。
    *
    星期五下午,舒橪待在工作室里,接了五六通工作电话。
    他的能力在业内有目共睹,好几个新项目都在邀请他进组,材料陆陆续续发到邮箱,他看了一遍,却都不太满意。
    舒橪挑项目的眼光是公认的高,就连至交好友林若恒,都未必次次请得动他。邮件看完,他甚至也懒得回复,索性让它们石沉大海,也算是给了面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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