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机前的谢中铭抱著头盔沉默了一阵。
    血色的夕阳下,他紧崩的神色没有丝毫鬆缓,眉心反而拧得更紧。
    想到胖丫和胖丫生的娃,他抱著战机头盔的手用力攥了攥,胸口一股闷意涌上来。
    “北杨,松华有没有说,胖丫到底有没有生下那个娃?”
    风吹得江北杨身上的飞行服猎猎飘动,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他了。
    “松华倒是没有提到孩子的事情,他只说胖丫曾在昆城的芙蓉酒店端过盘子,洗过碗。”
    江北杨想了想,又说,“要是胖丫真的生下了那个娃,松华应该会说吧,但他没提。”
    想到某种可能,江北杨又说,“中铭,说不准胖丫这个娃没保住,压根就没生下来呢。这样一来,你要是找到了胖丫,跟她提离婚的事情,岂不是就没有啥羈绊了?”
    见谢中铭不说话,江北杨又说,“你要是不去昆城的话,我让松华再查细致一些?”
    谢中铭把手中的战机头盔,塞到江北杨的怀里。
    “我会亲自去一趟昆城的芙蓉酒店。”
    战机引擎的轰鸣声终於歇了,蒸腾的热气裹著航空机油的味道,在黑色的沥青跑道上慢慢散开。
    那股气味让谢中铭胸口的闷意越发加深。
    一双黑色的靴子踏在洒满夕阳的沥青地面,越走越远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锦城的天气渐渐热起来了,军区大院到处都开满了应季的鲜,有月季、辛夷、杜鹃,梔子……空气里到处都是香喷喷的味道。
    香味四散的同时,粉飘散,这样的季节里寧寧的哮喘病时不时就会发作。
    傍晚,下学回来的明远和致远带著安安寧寧,在种著菜的院坝里头玩著抓玉米籽的游戏。
    寧寧蹲在地上,手指刚刚捻起金黄色的玉米籽要往上拋,突然捂著胸口,猛地吸一口气,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的支气管给堵住了似的,每一次吸气都要费尽全力。
    很快,一张小脸瞥得又红又此,小小的额角沁出细汗。
    谢家的大孙子谢致远赶紧把寧寧抱起来,往堂屋里跑,“星月阿姨,寧寧突然喘不过气来了,你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。”
    灶房里的乔星月扔下铲子,和黄桂兰一起衝出来。
    “致远,快把妹妹放下来,让她蹲地上。”
    安安早就跑上楼拿来了装著特效药的帆布包,递给乔星月,“妈妈,给,妹妹的药。”
    儘管寧寧经常发病,乔星月本身也是医生,可她抽开药瓶木塞的时候手还是有些发抖,这时黄桂兰递来了温水。
    寧寧服下药,十多分钟后,苍白的面色这才恢復了一些血色,呼吸也平稳了许多。
    四方桌上放著寧寧吃过的药,玻璃瓶子棕色的。
    谢家大孙子谢致远瞧著,咱和爷爷谢江吃的特效哮喘药,一模一样?
    这药还不便宜,谢致远以前和爷爷一起去医药开过这种药,“星月阿姨,寧寧妹妹不会是和爷爷一样,有哮喘病吧?”
    “是呀,寧寧妹妹的哮喘症状,和你爷爷一模一样。”黄桂兰在旁边应了一声。
    致远和明远在奶奶家呆的这段日子,本就无比稀罕安安和寧寧两个妹妹。
    见寧寧脸色缓和了,谢致远鬆了一口气,“奶奶,咋就这么巧,寧寧连哮喘病都和爷爷一样?”
    黄桂兰应声:“还有更巧的,安安妹妹跟奶奶和你四叔的过敏体质一样,也对生过敏。”
    惊讶的不只是谢致远,还有谢家二孙子谢明远,“啥,咋有这么巧的事情,不知道的还以为安安寧寧真的是爷爷奶奶的亲孙女呢。”
    坐在太师椅里的老太太陈素英,笑得合不拢嘴,“要真是亲生的,我和你爷爷奶奶做梦都要笑醒嘍。”
    晚上这顿饭,谢家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张四方桌前吃著麵条,麵条有两种口味:西红柿鸡蛋面,还有麻辣味的担担麵。
    不过最近谢江也哮喘发作了,他没有吃麻辣味的,他嗦著西红柿鸡蛋面的动作停下来,“桂兰,后天我要去一趟昆城开会,顺便去做个胸肺ct。”
    这胸肺ct,锦城这边的医生早就建议谢江去做了,只是碍於锦城医院还没有引进国外的ct机,忙於公务的他也一直没空去昆城做。
    “正好。”黄桂夹著麵条的动作也停下来,“寧寧最近哮喘也发作了,刚刚你们回来之前,寧寧一口气没提上来,小脸憋得又红又紫,可把我嚇死了。你带上星月和寧寧一起去昆城吧,让寧寧也做个全面的检查。”
    大口嗦著面的谢中铭,动作也缓缓停下来。
    他端著搪瓷碗往桌上一落,刚刚嗦面的动作虽然快了些,可是透著一股雷厉风行的硬朗劲儿。
    这会儿喉结利落地滚动著,咽下嘴里的麵条,道,“妈,正好,我有公事要去一趟昆城,我和他们一起去。”
    公事是真,但谢中铭不用亲自去。
    他不过是要借著这次去昆城的机会,好好去胖丫工作过的芙蓉酒店问一问,看看能不能找到胖丫。
    也好確认一下,胖丫到底有没有生下那个娃。
    “那正好,中铭,你去买三张火车票,把星月的票一起买上。”
    从锦城到昆城的火车票票价,是五块五毛钱一张。
    第二天谢中铭买好了票,乔星月从帕子里掏出一叠钱来,数了四张一块的,三张五毛的,递给谢中铭。
    谢中铭不但没收这火车票的钱,反倒从衣兜里掏出四张大团结来,递给乔星月,“乔同志,我妈说寧寧去昆城看病需要钱的地方还多。这是她先预支给你的下个月工资,一切为了孩子,让你千万不要跟她见外,一定要把这钱收著。”
    那四张大团结硬塞到乔星月手里时,谢中铭带著薄茧的手指指腹,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。
    两个人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,各自往回一缩。
    兰姨的关怀和照顾,让乔星月眼眶一热,她默默下定决心,以后要拿兰姨和谢叔当亲生父母来孝敬。
    “谢同志,真的很感谢你们,我会在谢家好好乾的。”
    “要是没有遇到你们,寧寧的病还不知道该要怎么办……”
    她的声音脆生生的,不拖沓,哽咽的尾音里又裹著温软的水汽,坚韧中带著微微的颤。
    听得谢中铭心尖一阵软。
    是啊,她一个女同志带著两个娃,其中一个娃长期吃药,药费不便宜,这些年没个人帮忙,她过得很不容易。
    “谢同志,等我高考后拿到了文凭,我会更努力赚钱,將来一定会好好报答兰姨和谢叔。”
    乔星月的脸上恢復了充满韧劲的坚毅笑容,却让谢中铭瞧著十分心疼。
    他看向乔星月的目光,少了平日里的锐利,多了几分沉在眼底的软,没立刻说话,粗糙的手掌在身侧虚虚抬起来,想拍一拍乔星月的肩膀给点安慰的鼓励。
    又怕唐突了,最后手臂垂回身侧,手指紧紧一攥。
    只声音放轻了许多,“加油,会越来越好的,寧寧的病也会好起来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第二日清晨,谢中铭和谢江带著乔星月和安安寧寧,去了锦城火车站,他们带了两个蛇皮口袋,里面放著吃的穿的用的。
    寧寧昨晚没睡好,加上哮喘发作了,身体不太舒服,喘气上气不接下气,脸色特別苍白,小眉头皱著,看上去特別憔悴。
    进站时,谢中铭单手抱著虚弱的寧寧,又一手拎著两个大大的蛇皮口袋,如此负重,可他却显得轻轻鬆鬆的,丝毫不吃力。
    火车站人潮涌动,完全是人挤人,空气中混著各种各样的臭味汗味。
    还有人挑著扁担,扁担两头,一头繫著粮食,一头担著被塞在蛇皮袋里,露出个脑袋的鸡和鸭。
    那蛇皮袋上沾著臭哄哄的鸡屎鸭屎,蹭在乔星月的身上,她也没有察觉到,她一手紧牵著安安,跟在谢中铭的身侧。
    “谢同志,你抱著寧寧不方便,蛇皮口袋给我拿吧。”
    “不碍事。”
    人潮拥挤的时候,谢中铭不忘用拎著蛇皮口袋的结实有力的手臂,虚虚將寧寧护在怀里,不让旁边的旅客碰到寧寧半分。
    “妈妈,我被人踩住啦!”
    忽然,有人逆著人流往回挤。
    饶是乔星月把安安的手腕拽得再紧,还是和安安分开了。
    人潮把安安越挤越远,安安急得眼眶一红,声音里带著委屈又害怕的哭腔,“妈妈,妈妈……”
    “让一让,让一让。我家娃被踩了,麻烦让一让。”
    乔星月拔高了嗓门。
    眼见著安安被淹没在人群,她也急得一颗心高高悬著。
    可她被人潮挤动著,越是挤,越是被人潮裹挟著,和安安的距离一点一点被拉远。
    “妈妈,妈妈,呜哇……”
    “安安,別怕,妈妈马上过来。”
    再坚强的安安,这会儿和妈妈走散了,又被挤倒在地上,差点被人踩来踩去,也忍不住大声哭起来。
    忽然,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,拨开人群,放下手中的蛇皮口袋,腾出一只手来,把被挤倒的小小一团的安安抱了起来。
    “中铭叔叔!”
    结实温暖的胸膛,让安安慌乱不安的小心臟忽然有了踏实感。
    谢中铭托著安安的腿弯,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,另一只手抱著寧寧。
    看著怀里的两个孩子时,眼神又温暖又亮堂,像是一道光。
    瞬间,那些推搡的胳膊,绊人的腿脚,呛人的汗水味都远离了。
    身侧,是喘息有些困难的谢江。
    但是谢江当了一辈子的军人,这点身体不適还是能克服的。
    “安安寧寧別怕,有中铭叔叔在,他会保护你们的。”
    瞧著这一幕,恍惚间,乔星月觉得,谢师长像是安安寧寧的亲爷爷一样,而谢中铭则像是安安寧寧的亲爹,温馨而又和谐。
    要是……
    她赶紧把这种想法压在心头,不再瞎想。
    隨即一起进了站,上了车。
    座位都在一排。
    乔星月抱著寧寧,谢中铭则抱著安安,谢江坐在最外面的过道处,他们和谐得像是一家五口祖孙三代一样。
    “乔同志,你的胳膊刮伤了。”这时,谢中铭从军绿色的的確良阔裤袋里,掏出一方白色手帕。
    那方手帕和他的白衬衣一样,又白又净。
    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。
    不仅这方手帕乾净整洁,连他的白衬衫和军绿色的裤子也是,熨得平平整整,没有半点褶皱。
    他整个人透著挺拔伟岸的精神劲儿。
    不像乔星月,胳膊被刮伤了,衣服也被撕碎了一角。
    要不是谢中铭提醒她,她还没有察觉到,应该是刚刚安安被人群挤开时,她被旁人的背篓刮破的。
    当时疼了一下,可她只顾著安安寧寧,根本没在意。
    这会儿才发现火辣辣的疼。
    那方白净的手帕,乔星月没有接过手,“不用了,谢团长,谢谢你。”
    正思索著要怎么处理手臂上的伤。
    白色手帕已经落在了她的手臂上,谢中铭轻轻擦了擦,手帕立即沾上了血渍,让乔星月怪不好意思的。
    “没事的,你的伤要紧。帕子我回头洗一洗就行。”
    谢中铭指了指她的衣服,“乔同志,还有你的衣服。”
    低头一看,乔星月这才发现,刚刚进站时,衣服上蹭到了脏东西。
    那是家禽拉的屎,进站的时候,在一位挑鸡鸭的老大爷,那蛇皮口袋上蹭到的。
    难怪空气中有股怪怪的味道。
    瞧著自己这般模样,和谢团长身上的乾净精神比起来,乔星月顿觉自己一身狼狈。
    她从座位认底下拿出蛇皮口袋,又从里面拿了一件粉色的確良衬衫,乾脆利落起身,“谢同志,谢叔,麻烦你们帮我照看一下安安寧寧,我去厕所换件衣服。”
    谢师长起来让开道,挥挥手,“没事,你去吧,安安寧寧有我们,放心。”
    而抱著安安起身的谢中铭,没有说话。
    乔星月高挑瘦弱的背影离开后,他仍然望著那个方向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中午十二点,他们去了餐车。
    70年代的绿皮火车,餐车上烧的燃煤铸铁炉,炉子上冒著火红的火苗子。
    整节餐车车厢,混合淡淡的煤烟味和浓浓的菜肉香味儿。
    刚刚到餐车车厢,安安和寧寧不由地咽著口水,胆子大的安安直接问,“师长爷爷,我们今天有肉肉吃吗?”
    “有。”谢江揉了揉安安的脑袋,“安安想吃啥点啥。”
    很快,安安点了红烧肉、土豆肉丝、青椒肉丝,麻婆豆腐……
    “够了,安安。”
    “不够,让安安点。”谢江说道,“火车上的菜分量小,多点几道,別饿著孩子。”
    安安怕自己点多了,没再点,谢中铭又加了一道西红柿炒鸡蛋和酥肉汤还有萵笋丝,又要了五碗米饭。
    “同志,一共四块五毛。”
    这一顿就吃掉乔星月三四天的工资,饭钱是谢江给的。
    吃饭的时候,谢江一直给安安寧寧夹菜,就怕两个娃吃不到肉了。
    隔壁桌的一个看起来像知识分子的短髮阿姨,时不时地瞧一瞧安安和寧寧,觉得两个娃长得实在好看,像洋娃娃一样精致。
    短髮阿姨看著谢中铭,说,“同志,你媳妇给你生的双胞胎女儿,长得实在太漂亮太可爱了,你真是有福气!”
    然后,又对谢江说,“大哥,你俩孙女长得可真俊!”
    乔星月和谢中铭,都没有解释。
    要是说明他们不是夫妻关係,更难解释。
    而谢江,巴不得自己能有一对安安寧寧这般乖巧可爱的宝贝孙女,就更没有解释了,他笑滋滋地给两娃夹著菜。
    那短髮阿姨,又对谢中铭说,“同志,你和你媳妇一胎生了俩,娃还这么漂亮,可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。现在正是抓计划生育的时候,女同志做流產手术很伤身的,別让你媳妇到时候亏了身子。”
    闻言,谢中铭的耳尖不由浮过一阵薄红,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。
    乔星月怕这位阿姨越说越离谱,赶紧解释,“阿姨,我们不是夫妻关係,这位是我……大哥。”
    短髮阿姨赶紧道歉,“呀,不好意思,我看这两娃和这位长得俊俏的男同志实在太像了,你看这娃的眼神和两个耳垂,真的太像了,我还以为你们是小两口呢,抱歉!”
    乔星月莞尔一笑,“没事,阿姨。”
    之前谢江就觉安安和寧寧的眼神很像谢中铭,耳垂的形状也像。
    这短髮大婶一说,谢江更觉得像。
    这要是不知道乔同志死了丈夫,谢江就要怀疑乔星月是不是就是失踪这么多年的胖丫了。
    不过胖丫两百多斤,和乔同志实在不像。
    谢江打消了这个疑惑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傍晚,天色刚刚擦黑,火车便抵达了昆城火车站。
    谢中铭在昆城的战友肖松华,特意开了一辆吉普车,前来接他们。
    谢中铭邀请了乔星月和安安寧寧,一起上了车。
    肖松华是之前谢中铭在军校的校友,也是后来的战友,是个和谢中铭一样会开大炮又会开飞机的特种全能军官。
    他一边开著车,一边说,“中铭,你们还没吃晚饭吧,我带你们去那家叫芙蓉酒店的国营饭店,给你们接风洗尘。”
    芙蓉酒店?
    后排座的乔星月惊了一下,该不会是刚刚生下安安寧寧不久,她去洗过盘子的芙蓉酒店吧?
    谢中铭应了一声,“好。”
    肖松华又说,“中铭,正好,等吃完饭,我带你去打听一下你媳妇儿的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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