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0章 布袋鸡
    王安石与曾巩相识於庆历元年(1041)秋,彼时的王安石只是数千名进京应试的举子之一,而曾巩已在太学崭露头角,深为欧阳修所器重。
    说来也巧,两人的初见之地是东京城里的一家陋巷小店,“疏帘掛秋日,客庖留共食。纷纷说古今,洞不置藩域。”两人把盏言欢,谈古论今,一见如故。
    是科,王安石高中甲科第四,曾巩却憾然落第,此后便聚少离多,儘管天各一方,然尺素频传,情谊未减。
    科场接连失利,又遭父丧,对曾巩的打击至深,“是以三遇文闈,一逾岁纪,足跡不游於场屋,姓名不署於乡间。”一度心灰意冷,不愿再考。
    幸得王安石书信砥礪,方重燃心志,时隔十五载,再赴闈场。
    谁能料到,两人在京师的重逢之地,竟仍是一家陋巷小店。
    “子固兄!”
    “介甫贤弟!”
    今日一早,曾巩重游太学,顺道旁听梅圣俞、李泰伯(李靚)等旧友讲学,品茶敘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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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放学后,曾、梅二人同赴欧公府邸,因午后已在吴记雅间订席,故未进午膳。
    临近申时,三人在欧阳发的催促下动身,念及相距不远,遂安步当车,及至店门,正碰上骑驴而至的王安石。
    王安石翻身下驴,曾巩前行数步,四目相交,双手紧握,恍若十五年前初见之时。
    “客官里面请!”
    孙福引五位客官入雅间落座,隨后进厨房里通传,並取出一应餐具送至雅间。
    吴铭四人早已备好料,待客人到店,便即著手烹製。
    个別菜品已提前完成绝大部分工序,比如今日限定的新菜—一布袋鸡。
    “布袋鸡?”
    备料时,三个厨娘乍闻菜名,皆面面相覷。
    吴振华脱口道:“整鸡脱骨?”
    老爷子虽不曾正经拜过师,却博览群书(指烹飪书),对各大菜系都有所了解。
    吴铭笑著点点头:“会搞不?”
    “搞不来!”吴振华果断摇头,卖盖饭没这需求,“正好跟你学两手。”
    这可不好学哟————
    布袋鸡是鲁菜里的传统名菜,有好几个版本,但无论是哪个版本,都必须整鸡脱骨,以鸡作袋,內藏八宝。
    吴铭今天要做的是阳穀布袋鸡,又名鸞凤下蛋。
    这道菜相传是阳穀县狮子楼的镇店名菜,这家酒楼因武松在此斗杀西门庆而闻名於世。
    整鸡脱骨属於难度较高的刀工技法,正常做不用把骨头翻出来,给吴铭一把剔骨小刀,他就能將脖子、鸡胸连著腿骨一併卸下来,整个过程不会超过十分钟。
    今天重在教学,他刻意放慢了速度。
    鸡已去羽,去掉爪尖、翅尖和尾尖(鸡屁股)。
    “所谓整鸡脱骨,即要在保证鸡肉完整的同时,去掉鸡骨。”
    先处理鸡翅,吴铭刺开鸡皮,在关节处硌断,抽出翅骨,隨后拆解骨架。
    落刀斩断颈骨,维持后颈皮不断,从杀鸡时留下的刀口处抽出鸡脖和气管。
    卸开翅骨与胸骨的关节,翻起鸡皮,他一边讲解,一边下刀,徐徐推进,使骨肉分离。
    三个厨娘全神贯注,越看越惊。
    但见刀锋过处,似蚕食桑叶,筋腱、皮肉迎刃而解,过不多时,整副骨架便被完整地剔出。
    吴铭將大腿骨与身架骨连接处斩断,將无皮肉的身架骨、脖颈连同內臟、气管、嗉袋一併取出。
    “去胸骨时须留意脊背,此处最薄,也最容易破皮;剔腿骨时要先將骨头上的筋腱刮断,便於出骨。”
    他麻利地剔除腿骨,將鸡肉翻回来,展示给四人看。
    外观依旧是一只整鸡,除颈部留下两道切口,表皮无一丝破损,但內里已被彻底掏空,软趴趴地瘫在砧板上,莫名的喜感。
    三个厨娘已惊得说不出话,又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一天,从未设想过的剔骨方法,想来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。
    三人心知肚明,莫看师父(吴大哥)轻鬆写意、游刃有余,实则不知试过多少次错,下过多少苦功。
    “行了,以后有的是给你们练手的机会,抓紧备料吧。”
    吴铭將脱骨的鸡肉用提前备好的香料水醃上,鸡骨架则用来吊汤。
    另取鸡胸肉数片,让锦儿剁成鸡茸,並加入適量的蛋清、料酒、淀粉、盐和味精,顺一个方向搅拌均匀,再挤成指头大小的丸子。
    八宝並无固定搭配,但无论怎么搭配,海鲜都不可或缺。吴铭选用的是海参、豆腐乾、玉兰片、青豆、香菇、火腿、虾米及鸡肉丸子。
    將各色食材切成小方丁,卤一颗鸡蛋,剥去蛋壳。
    起油锅,將八角、椒、小茴香煸香后捞出,入葱、薑末稍煸,將切丁的食材倒入锅中炒熟炒香,以少许的盐、酱油和料酒调味。
    將八宝自颈部刀口处装入布袋鸡中,將之填满,隨后在尾端开条口子,塞入滷好的鸡蛋,用竹籤別住刀口。
    “不宜填得太满,以免待会儿蒸製时撑破表皮。”
    吴铭往锅里倒入宽油,將再度鼓胀起来的布袋鸡放在笊篱上,摆出鸡腿盘曲、腹朝下的趴窝下蛋造型,待油温烧至七成热,將鸡放入锅內炸至金黄,捞出沥乾,转入盆中。
    放入葱姜、料酒、酱油和鸡汤,上锅蒸製,並用牙籤在鸡腹处戳几个小孔,放出热气。
    孙福进厨房里端菜时,布袋鸡的浓香已充盈其间,他使劲吸嗅几口香气,端起醋鲤鱼折返雅间上菜。
    吴铭將蒸至软烂的布袋鸡取出,摆盘,抽掉封口的竹籤。
    往锅里倒入少许底油,再倒入蒸鸡用的原汤,加入適量的酱油、鸡汤和料酒,勾芡收浓,淋在布袋鸡上。
    “走菜——
    雅间里,新客曾巩早已傻眼。
    按理来说,宴饮的目的从来不在吃菜饮酒,而在於敘话言志。
    今日却顛倒过来,菜一上桌,眾皆专注品餚,纵使敘话,话茬也基本围绕著菜品展开。
    欧阳修和梅尧臣许久不曾品味吴记的菜餚,一直惦记著这口,王安石虽然前几日才请了吴掌柜上门做菜,但今日呈上的菜品大多迥异於旬日所烹。尝新尝鲜唯恐不及,哪有心思閒聊?
    更遑论初来乍到的曾巩,店里的每一道菜都出乎他的意料,远超他的预期!
    比如这碗千丝豆腐,竟將豆腐切作髮丝般的细丝,汤麵诸色交织如画,意境深远;又比如这盘雪鸡淖,化鸡为雪,吃鸡不见鸡,端的神乎其技!
    此等奇菜,他在京时从未听闻,如今竟一连上了十数道!
    不仅卖相惊艷,滋味亦是绝佳。
    曾巩本就饿了,尝罢第一口便停不下来,一时之间亦无暇敘话。
    唯独欧阳发有意表现自己,一边吃菜一边为曾巩介绍。得益於替吴掌柜重新为菜品命名,吴记雅间的菜餚他虽不曾逐一尝过,成菜的色香味却都略知一二。
    “鲤跃龙门一””
    孙福呈上新菜,眾人的目光齐齐落於盘中,但见一尾鲤鱼被炸成饱满弓形,通体裹覆油亮酱汁,首尾高高扬起,活似跃出水面,姿態极其鲜活,动感十足!
    又是哇声一片。
    欧阳发神色如常,侃侃而谈:“此菜本不作市售,只在秋闈前为眾考生烹过一次,彼时尝过此味的考生,中举者超过半数!”
    话音未落,座中忽然响起一声冷哼,欧阳修嗤笑道:“听你的意思,彼时你亦在场?”
    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:超过半数中举,偏生把你落下了?
    饶是欧阳发脸皮再厚,此刻也不禁老脸发烫,连忙岔开话头:“此菜讲究个鱼热、油热、酱汁热,最宜趁热食用。子固兄將赴春闈,合该由你尝第一口,今科必定高中!”
    这话在理,欧阳修、王安石和梅尧臣尽皆出言应和。
    曾巩推辞不得,只好率先举箸,可盯著盘中仿若奋力跃向龙门的鲤鱼,委实不忍动筷。
    这哪里是菜,直如画作一般!
    终是落筷,夹住一块翻卷的鱼肉,轻巧撕下,送入口中。
    “咔嚓”咬破外层薄薄的酥壳,包裹在內的热气裹挟著鱼鲜味汹涌而出,鱼肉嫩滑清鲜,炸物的油香伴著醋汁的酸甜滋味在舌尖上绽开,真箇妙极!
    眾皆嘖嘖称奇,讚嘆未绝,孙福又呈上一样新菜。
    “布袋鸡”
    平底大盘中臥著一只酱汁油亮的整鸡,乍看之下,似无奇特之处。
    浓香隨热气扑鼻,只觉香气异常丰富,远非单纯的蒸鸡可比。
    孙福按吴掌柜的嘱咐说道:“诸位品尝时可先用筷子轻压鸡腹,再剖腹而食”
    。
    欧阳修当即照做,以筷子轻压鸡腹,用於封口的滷鸡蛋立时滚出。
    “哦哇!”
    眾皆愕然惊嘆。
    吴掌柜果真不烹寻常之餚,此鸡看似平平无奇,內里竟暗藏乾坤!
    筷子一划,软烂的鸡腹隨之剖开。
    內里是满满当当的馅料,青、红、黄、褐等诸色错杂,有些食材曾巩识得,另有一些食材却前所未见,只觉鲜香浓郁,煞是诱人!
    他喉头连滚,下意识便举起勺子,等他回过神来,手已自作主张地舀起一勺馅料送进口中。
    怪哉!昨夜路过此间,分明把持得住,为何今日竟情难自已————看来並非自己定力过人,实是吃太饱的缘故。
    他正暗暗自责意志不坚,极其丰富的滋味已充盈唇齿,酱香打底,鲜香、豆香、笋香、菌菇的独特清香以及鸡肉的脂香,脆、绵、弹、软————各色食材的口感和香味隨著咀嚼碰撞、交融,箇中滋味,难以道尽!
    欧阳修到底见多食广,一尝之下,便知其中添了海鲜!
    吴掌柜特为曾子固烹製此餚,用料之珍,诚意十足!
    身为东道的醉翁,自也面上有光。
    另四人虽未必识得食材,却也知馅料乃此菜的精华所在。
    遂频频动勺,八宝馅料迅速减少,鸡腹也隨之变得乾瘪。
    王安石奇道:“怪哉!此鸡竟似无骨!”
    片刻后,眾皆惊觉:此鸡诚然无骨!
    曾巩嘆为观止:“骨架尽脱而皮肉不损分毫,此等绝技,堪称登峰造极,怕也只有京中庖厨方能为之!”
    “非也!”欧阳修大摇其头,“此技独吴掌柜能为之!莫说坊间庖厨,纵是宫里的二百御厨齐上阵,也断然做不出来。”
    梅尧臣也说:“此等技艺,於旁人或可称作登峰造极,但对吴掌柜而言,恐怕只是寻常。”
    这是实话,醉翁和老梅算是吴记川饭元老级的食客,这半年来,每当二人以为这便是吴掌柜压箱底的绝活时,对方却总能烹出令人大开眼界的新奇菜餚。
    寻常庖厨但凡学个一招半式,便可在东京食林占据一席之地,吴掌柜却独创千招百式,迄今仍不见穷尽之时,委实匪夷所思!
    莫非————真如坊间所传,吴掌柜曾得神仙点化?
    欧阳修忽又想起官家欲於冬至郊祀时绕道吴记一探,不知吴掌柜届时又会做出什么菜来。
    只盼吴掌柜能悠著点,倘若教官家念念不忘,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便有得愁了。
    厨房里,吴铭取出糯米粉、粘米粉、紫薯粉和桂。
    谢清欢诧异道:“师父,菜已上齐,还要做什么?”
    “再做一盒蒸糕。”
    略一停顿,转而问何双双:“你会做广寒糕么?”
    此前在赐酺盛会上,吴铭尝过这种蒸糕,在状元楼所售的几种蒸糕里,数它的口感和味道最佳。
    这些尚在其次,最主要的是,广寒糕不仅是中秋美食,更有“蟾宫折桂”的寓意,放榜前夕,士子往往会互赠此糕以盼討个好彩头,类似今天的状元糕、定胜糕。
    顺带一提,定胜糕同样源自宋代,隨著宋室南迁传入杭州,韩世忠率军队北伐时,江南百姓便会送上此糕以鼓舞士气,后来逐渐演变为江浙地区考前必吃的糕点之一。
    何双双给出肯定回答。
    糯米粉和粘米粉是传统蒸糕的核心食材,根据两种粉的配比及配料的不同,衍生出诸多品类。
    广寒糕的做法非常简单,只须將糯米粉和粘米粉按比例混合,以桂甘草汁拌匀,搓成糕粉,筛进模具里,上锅蒸熟即可。
   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,拌匀的糕粉应是一攥成团、一搓成粉的状態,因糯米粉有黏性,蒸出来后自然会变得紧实。
    由於这个时节已没有鲜桂,吴铭便改用桂来做,再在中间加一层紫薯粉,使色泽和口感更丰富。
    將糕粉依次筛入模具,用刮刀刮平糕面,隨后横三竖四,切成十二个小方块,上汽后大火蒸製十来分钟。
    出锅,趁热脱模,在糕面上洒少许桂,取洗净的桂叶垫在食盒里,將广寒糕置於其中。
    时辰不早,四人著手备料。
    临近酉时,孙福推门而入:“掌柜的,雅间结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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