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4章 赵官家三请无名氏
    吃罢点心,欧阳修继续面陈公务。
    既假借奏对之名而来,自当全其议程。
    奏事毕,告退出殿,在内侍的引领下回翰林院当值。
    独坐玉堂,欧阳修不禁轻轻叹气。
    官家无意强召吴掌柜入宫,此诚幸事,可万料不到,官家竟欲纡尊降贵,亲临市井食肆!
    吴记肴馔之精妙,但凡尝过一回,再难忘却。
    此事有一则必有二,届时,纵使官家不宣召吴掌柜入宫,只屡屡移驾出宫,亦不成体统!
    所幸,眼下距郊祀大礼尚有月余。其后诸事,自有诸位相公担待,即便贵为天子,亦不得逾礼妄为。
    欧阳修前脚刚走,赵希蕴后脚便入正殿:“爹爹!”
    见女儿面露餍足之色,赵祯笑问:“你欲召吴掌柜入宫设摊,我已遂你之愿,此番可称心否?”
    “此番固然称心,只是……”
    赵希蕴话锋一转道:“孩儿观吴记食单,其上列有诸多古怪名目,若能逐一品尝……”
    “莫要贪心。”赵祯语重心长,“怨只怨你自己胡闹,若非如此,而今或已出降,吴记肴馔,眼下便可随意享用。”
    提及婚事,赵希蕴笑意顿敛,咕哝道:“那孩儿宁可终身不食吴记……”
    “蕴儿!”
    赵祯面色微沉。
    赵希蕴知趣地闭嘴,心里却郁郁难平。
    她情愿父皇依循旧例,将自己许与将门,听闻狄家次子英武倜傥……
    这个念头只能暗藏心底,断不敢宣之于口。
    见女儿神情黯然,赵祯终是心软,温言道:“为父应允过你,年节会携你同访吴记。君无戏言,届时,你自可大饱口福。”
    至于郊祀之行,公主依制不得同往,故而无须相告,且容他先去吴记一探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送走何、谢二人,吴铭一行驱车赶往东郊。
    吴铭讲述起入宫设摊的来龙去脉,只挑重点的讲,至于细节,相信说书人的演绎会比现实更精彩。
    事实也确实如此,听罢吴掌柜的讲述,张铁嘴思如潮涌,这里头可添油加醋、大做文章之处,比比皆是!
    他略一琢磨,定下下一回的戏眼,题目就叫:赵官家三请无名氏,郭尚食九拜灶王爷。
    尽管吴掌柜此行并未同郭尚食晤面,但小说并非人物志,自不必全然遵照事实。
    想那郭尚食尝过吴记美食后,深感两人之间的差距,直如天堑,意欲拜吴掌柜为师,很合理吧?
    身为一个“自编自导自演”的说书人,不仅要有生花的笔杆子和利索的嘴皮子,更得具备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。
    自打吴掌柜出宫,他便发觉过往行人无不瞩目,这一路行来,途经的食肆,其掌柜、店员更是投来复杂的目光,或惊疑,或艳羡,甚或略带怨怼……
    灵感这不就来了么!
    只有独角戏的小说不够引人入胜,须得安排几场对手戏。
    吴记区区陋巷小店,竟得官家青眼,被召入宫中设摊。
    以矾楼、潘楼为首的正店自是既羡又恨,明里下战书,暗中使绊子。
    刹那间,灵感如江河滔滔,源源不断涌现!
    张铁嘴再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,时而手舞足蹈,时而念念有词,想至妙处,忘情拍腿,大呼妙哉!
    吴铭三人早已见怪不怪。
    此行的确赚足了眼球,当四人一车途经高阳正店,连谢居安都特意临轩观望。
    赐酺盛会上,他受邀出席赐酺宴,未能亲见无名氏其人,事后听二郎提起,尽管二郎对这位吴掌柜的手艺赞不绝口,他仍未往心里去。
    手艺再好,说到底也只是一介庖厨。
    谢家坐拥的三家正店,如今已交由二郎全权打理,亮儿做事素来周全妥当,遂让他自行应对。
    不让谢居安省心的是长子谢正瑜,偏生大郎又欠缺自知之明,谢居安断不敢把水运事务全权交给他打理,故而心思多花在培养大郎上。
    自无名氏驱车入宫的那一刻起,消息便不胫而走,身为三家内城正店的东家,谢居安自是第一时刻获知此讯。
    得过官家赐赏的食肆所在多有,可获准入宫设摊的食肆,据谢居安所知,大宋立国近百年来,仅此一家!
    “此人当真是庶民出身?”
    谢居安立于高阳正店三楼楼阁的轩前,俯望着那辆奇特的餐车自人群中徐徐穿行而过,出言询问。
    一旁的谢正亮答话道:“至少三代以内未有官身,现世亦无宗亲在朝堂行走。孩儿也差人往吴相公府上打问过,和吴家应无关联。”
    他口中的吴相公指的是前任参知政事吴育。
    浦城吴家乃名门大户,吴育虽已离京出知地方,家族底蕴仍在,族亲中不乏在朝为官者。
    “照你的意思,此人一无出身,二无背景,单凭手艺便获官家青眼,得此前所未有之殊遇?”
    这话说出来谢居安自己都不信。
    他就是干这行的,什么珍馐没吃过?
    这无名氏的手艺再高,难道还能高过正店铛头、尚食御厨不成?
    却不料,二郎竟煞有介事地点头称是。
    谢居安轻轻皱眉:“这吴记的菜肴真有这般美味?甚至远胜本店?”
    谢正亮略一迟疑,终是点了点头:“有!”
    “呵!”
    谢居安嗤笑出声。
    高阳正店的铛头皆是成名已久的名厨,即便放眼整个大宋,也无人敢称一个“胜”字,何况“远胜”?
    这无名氏师承不明,多半是半路出家,真当手艺能从石头里蹦出来?
    但见二郎神色肃然,不似说笑,谢居安又不那么笃定了。
    二郎自幼贪食,他这张嘴还是分得出好坏的。
    谢正亮问道:“八月间,何双双何厨娘突然宣布洗手,父亲可曾有所耳闻?”
    “据传是谈成了婚事?”
    “非也!只因何厨娘尝过吴记的菜肴,自觉远远不如,眼下正随吴掌柜学艺。”
    “?!!”
    谢居安愕然瞠目。
    因大郎那段家丑,致使他对何厨娘的印象不佳。然何厨娘师从名厨,洗手前又是东京首屈一指的私厨娘子,手艺自不必说。
    此等人物竟追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厨子学艺,足见二郎所言不虚。
    他兴致顿生:“吴记可有雅间?你差人订上一间,我父子二人同往一探!”
    “唔……”谢正亮略显心虚地移开目光,“吴记的雅间一席难求,多少官宦贵胄都订不到……”
    这话倒是不假,只是有所隐瞒。
    事实上,这段时日,他又去吴记光顾了几回,每回都不忘叮嘱吴掌柜为其预留一雅间。
    数日前终于传来好消息。
    只可惜,他已约了好友同往,他的好友自也是贪食之人,提前数日便焚香沐浴,欲以最诚挚最圣洁的状态品尝人间至味。
    此事不好出尔反尔,只能苦一苦父亲了。
    “……不若退而求其次,在店堂里用饭,挤是挤了些,菜肴滋味同样妙极。爹爹若欲前往,记得排号入内。”
    楼阁下,四人一车已穿过人潮,转而东行,消失于转角。
    吴铭心知肚明,此番入宫设摊,定会引起同行的关注。
    但应该不会出现张铁嘴所设想的“对手戏”。
    即便是沦为吴记代餐的状元楼,刘保衡恼归恼,也只能搞点小动作,祈祷吴记早日迁走,断不敢痛下黑手。
    何况不与吴记直接竞争的内城正店?
    别的不说,单是欧阳学士亲题的匾额及官家御赐的棉衣,便足以震慑一切歹念。
    怕是只有傻子才敢同官家青睐的食肆作对。
    正店掌柜显然不会是傻子。
    出丽景门,吴铭驱车一路东行,过东水门至清明坊,再度抵达王安石府邸前。
    “吴川哥哥!”
    王蘅飞奔而出,这回比上回更兴奋。
    她本以为要等下个旬休才能见到吴川哥哥,正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哩!
    什么叫惊喜?
    这便是惊喜!
    又想到下个旬休吴川哥哥会来家里做菜,一连三个旬休皆有美食相伴,真似过年一般!
    王蘅甜甜地叫一声“吴川哥哥”,仍去左邻右舍呼朋唤友。
    王安石夫妇及王雱、王芷紧随其后。
    寒暄数语,吴铭道明来意,接下这份差事,并欲入王家灶房一观。
    但在这之前,须先满足小七娘的口腹之欲。
    “吴川哥哥,今日可有新肴?”
    “有的!此肴唤作烤冷饼,专为七娘而备。”
    姜撞奶便不做了,小谢、小何不在,只他一个厨子,分身乏术。
    听闻此肴是专为自己而备,王蘅立刻挺起小胸脯,满面得意之色,她若是有尾巴,此刻便该翘到天上去了。
    不多时,烤冷面的香气便随热气四溢散开,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侧目。
    上个旬休来此地摆过摊,周遭住户对这辆造型奇特的餐车印象深刻,这时又要围拢上前,却被李二郎和孙福婉言“劝退”。
    眼下只招待王安石一家及七娘的小伙伴,等参观完灶房出来再摆摊。
    吴铭手起刀落,将一份份烤冷面剁成小段,麻利出餐。
    三家大人领着自家的孩童大快朵颐。
    尝罢美食,王安石唤来两个仆役看守餐车,张铁嘴亦留在府外,吴铭三人随一家五口步入府中。
    王安石一家虽寓居城郊,所赁宅院却颇具规模。门庭开阔,屋舍俨然,穿堂入内,但见天井明净,院中植有傲寒松柏,另有雪梅数枝,正含苞待放。
    吴铭忽然想起初中学过的一首诗: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”
    说起来,老王的诗歌他会背的真是不少呢。
    吴琼携王雱、王芷辞去,王蘅嚷嚷着要同往,王安石被娇缠不过,终是遂她的愿。
    一路行至灶房。
    适才主家在外品尝烤冷面时,掌灶的铛头曹杰便得了消息,此时已令灶房杂役齐聚于灶房,迎接这位被七娘时常挂在嘴边的“吴川哥哥”。
    “在下曹杰,久闻吴掌柜大名!”
    吴铭查过相关资料,知道王安石怀念家乡风味,特意从临川雇请了这位曹铛头,他也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留有姓氏的庖厨。
    立时拱手谦虚、恭维两句。
    随曹铛头进灶房观览,但见墙角堆码薪柴,劈砍齐整;临窗立有水瓮,清水满贮。双眼大灶灶膛深阔,柴口、烟道分明,灶台宽大平整,不染纤尘,铁锅、铜釜、竹蒸笼等一应炊具亦洁净如新,许是刚擦洗过。
    吴铭正欲夸赞曹铛头治厨有方,王蘅冷不丁道:“吴川哥哥,你来评评理!我本想让曹铛头做炸鲜奶,他竟说我异想天开,还说鲜奶不可入油锅炸制。分明是他错了,对不对?”
    曹杰立时面露尴尬之色,却又略显好奇地看向吴掌柜。
    鲜奶无法炸制,此为常识,他倒想听听吴掌柜有何惊世骇俗的高论。
    吴铭笑道:“你二人都没错。鲜奶自然不能直接入油锅炸制,须先对食材进行处理。贵府可有冰窖?”
    王安石给出肯定答复。
    吴铭接着说:“那便能做,待下个旬休,吴某可为曹铛头示范。”
    能做是能做,但口感肯定比不了吴记的出品,毕竟宋代只有小麦淀粉和绿豆淀粉,做炸菜自然不如玉米淀粉、土豆淀粉。
    曹杰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,忙推辞道:“此乃吴掌柜的独门秘辛,曹某岂敢偷师?”
    吴铭不以为意地摆摆手:“无妨,权当切磋交流,往后七娘便可在家品味此肴。”
    “好耶!”王蘅欢呼雀跃不止,“吴川哥哥最好了!”
    王安石亦不免对吴掌柜另眼相看。百工技艺,素不外传,吴掌柜却不拘于门户之见,此等胸襟,委实罕见。
    曹铛头更是大喜过望,忙不迭叉手致谢。
    又闲话一阵,定下生辰宴的各色菜品——生辰宴只是个由头,王芷的十岁生辰会在正日子庆祝。
    难得请吴掌柜来家里操持宴席,王安石甚至还邀请了三位知交,另有小孩一桌,共十五人用饭。含酬劳及食材成本在内,三十贯席面。
    吴铭携李、孙二人告辞而去。
    王蘅一路送至门口,本想再要一份烤冷饼,却被王安石无情地拽回府中。
    继续摆摊,直至烤冷面与蛋烘糕的食材售罄,吴铭这才收摊,打道回府。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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